2019年,一段東京大學新生入學儀式講話刷屏網絡。
女教授直指日本存在的性別歧視問題,瞬間轟動媒體,圈粉無數。
「從步入大學的那一刻起,性別歧視已在暗處悄然萌動。如果走上社會,擺在明面上的性別歧視更是橫行霸道。很遺憾,東京大學也不例外。」
發表這段硬核演講的,便是上野千鶴子。
1993年上野千鶴子被邀請成為東京大學講座副教授,是東京大學文學院聘用的第三位女教授。
影片走紅之后,上野千鶴子關于女性主義的著作被大量翻譯引進,受到了許多讀者的歡迎。
越來越多的讀者開始關注她推崇的女性主義,以及她個人的傳奇經歷。
故事的開始,她并沒有想過要成為什麼先驅或斗士。
1948年,上野千鶴子出生于日本富山縣中新川郡上市町一個基督教徒家庭,父親是醫生,母親是全職主婦,家境優渥。
父母膝下除了她之外,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。在上野千鶴子的童年記憶里,父親對哥哥和弟弟都較為嚴厲,唯獨對自己格外寵溺。
但到高中擇校時,上野千鶴子忽然意識到,父親的愛是「雙標」的。
彼時,她的哥哥和弟弟在考試升學等方面都被父親提出了明確要求,唯獨對她什麼限制都沒有。
後來,父親把她送入了石川縣立金澤二水高中——它前身原是舊式高等女校。
在當地這并不是最好的高中,但「口碑」極佳:「要娶媳婦,就去二水高中。」
至此,上野千鶴子開始明白,父親對自己的寵愛與支持,更關乎家庭,而非自立和社會職業。
然而,這也怪不得父親保守。上野千鶴子出生的1948年,正值日本嬰兒潮世代(1947-1949),社會整體并不鼓勵女性婚后工作,或者接受四年制的大學教育(當時女性上大學的升學率不足5%,很多受教育女性只具備高中文憑或者短期大學文憑)。
「女性只要有學歷,就養不活自己。」
高中畢業后,父親建議她念神戶女子學院,但被上野千鶴子果斷拒絕了。
她想闖東京,可家人直搖頭:「東京不是一個女孩子該去闖的地方。」
就這樣,在自己與父母意愿巨大反差下,「逃離」的念頭愈發強烈。
1967年,上野千鶴子考入京都大學文學部哲學專業,成功「出逃」家鄉,遠離父母,開始對人生新一輪的探索。
在京都大學念書期間,她恰好趕上了日本1960年代的學生運動浪潮。
起初學生們抗爭的目標很明確,「撤銷對學生的不正確處分」「停止調高講課費」等,後來運動變得抽象化,目標不再清晰,再後來,直接升級為了「革命」。
上野千鶴子也懷著尋求解放的熱望,加入了「京大全共斗」,與男學生們一起,呼喊著,涌上街頭,游行、示威,向警察丟石頭。
這場學生運動有沒有換來學生期待的公平,很難說,卻成為了上野千鶴子女性主義研究的起點——「運動其實不分男女,但我最后還是親身體會到性別的鴻溝有多巨大,女人有多吃虧」。
「他們按照用途給女性分了類。大學斗爭的現場還有另一類女性,那就是‘慰安婦’。當時在男女關係上較為主動的女生都被男人稱作‘公共廁所’。很多人一邊占女戰友的便宜,一邊在背后嘲笑她們。」
所以,指引上野千鶴子成為女性主義者的,并不是什麼高深理論或遠大夢想,用她自己的話說,純屬「私憤」——在親眼目睹身邊男同學對女同學的輕蔑后,「我為私人的怨懟而戰」。
然而,面對或明或暗的性別歧視,女性要如何表達憤怒,讓社會和他者知曉呢?
在上野千鶴子將自己的研究著書發行前,有朋友曾勸她,最好別在書名上使用「性別」或者「女權」字樣,原因很簡單,這樣的詞容易討人嫌。
媒體面對呼吁平權的女性主義者群體,慣于采用污名化的方式,將她們刻畫成可怕女人。父權制傳統也灌輸「與男人為敵會吃虧」的觀念,久而久之,女性真實的聲音很容易被掩蓋吞沒。
換句話說,即使你有女性主義的自覺,也「有口難言」,聽眾寥寥。
上野千鶴子恰恰無懼媒體黑化與刁難,不僅上節目、做協會,大膽表達,還善于將晦澀的理論化為詼諧輕松的對話、書信——圍繞性、戀愛、婚姻等大眾感興趣的議題,低門檻高共情地輸出她的價值觀念。
上野千鶴子一直是位高產作家,僅獨立撰寫的著作就多達40余部,
「不了解社會性別和女性主義也沒關系,只要年輕女性能自由自在地活出自己就行。」
她直言女性主義并不是什麼固化的理論,而是多樣的,是自我和解的戰斗。
「女性主義就是女人接受自己,愛自己的思想。」
例如,在《始于極限》和《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》中,上野千鶴子都談及了「毒母」現象:「所有女性一旦成為母親,就會開始對孩子施壓」,要求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長。
在普遍「厭女」的社會中,即使親如母女,也存在性別壓迫。
上野千鶴子與母親的相處就很失衡:母親習慣于把自己的不幸歸咎于子女,直至離世,上野千鶴子也未能與之實現和解,反而是在她十幾歲的印象里,母親幾乎「無藥可救」:「媽媽,就算換一個丈夫,你的不幸也不會消失。」
後來,上野千鶴子才看清,這不完全是母親差勁——母親所處的時代女性不被鼓勵工作,嚴重依賴家庭,人生能做的選擇極其有限。
女性所遭受的歧視,很多時候不僅是某人施加的,而是整個父權制社會的結構問題。身處其間的我們如果不積極審視、反思,就會把不公也當作理所當然。
對于如何踐行女性主義,上野千鶴子并沒有明確給出某個標準答案,
但她提到這樣的一句話:對于女性來說,有選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
真正的女性自由,應是身處被動時,女性保有說「不」的權利。
這個社會,依舊是「厭女」的社會。
即使到了2023年,女性在社會中的處境,也絲毫不樂觀。
「女性主義絕不是弱者試圖變為強者的思想。女性主義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。」
只可惜,如此樸素的愿望,對于許多長期浸淫在父權文化中的人而言,依舊是天方夜譚。
他們是不能理解,還是不愿理解呢——沒有哪位女性,生來即是弱者。
很多時候,女性的「弱」,并非先天缺陷,而是后天不足。
上野千鶴子的母親在結婚生子后,人生便一眼望到頭,即使換個丈夫,也必須依附家庭,難獲獨立。
上野千鶴子在念完大學后,試圖工作自給,可報紙上一則又一則的招聘廣告都寫著:只限男性。
在東京大學的迎新現場,面對無數充滿朝氣的日本年輕人,上野千鶴子毫不避諱地指出:
「這是一個即便努力了也不一定會得到回報的社會。這個世界上,有很多努力了也沒得到回報、想努力卻努力不了的人。‘努力就有回報’這種想法本身,得益于你們周圍的環境,而非你們努力的結果。」
如何讓弱者在社會里得到基本的尊重與選擇的權利,并非一個人的觀念能解決的問題,需要社會在結構上動手術。
于是爭議又來了,你一個學者能改變什麼,妄想啊妄想。
對此,上野千鶴子也格外的清醒:「如果沒有人扔石頭,平靜的水面就不會翻起波浪。只要翻起了波浪,被影響到的人就可以在各自擅長的領域把它傳播下去。」
而今75歲未婚未育的上野女士仍一面頂著否定者的批評一面在奮力前行:關注日本居家養老模式,呼吁「護理去家庭化」;爭取女性平權……
「總有一天,也會有年輕人問你,世界變成了這樣是誰的原因,到了那個時候,希望你們能夠把一個不用對他們說抱歉的社會交到他們手中。」
相信,上野千鶴子扔出的那塊石頭,會在更多人心里,激起漣漪,掀開風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