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年八月中旬,日本一起持續了一年多、關注度極高的醫生自盡事件,有了最新進展。
一年前,26歲醫生高島晨伍因月加班時長超過200小時身心崩潰選擇自盡,事后,院方卻一直否認過失,認為高島醫生的去世和加班沒有任何關聯。
悲痛的家屬選擇站出來和醫院戰斗到底,憤怒的年輕醫生們站出來發聲指責醫院的剝削和壓榨,對無止境的加班文化的痛恨再次成為輿論中心...
一年多來,高島醫生去世的消息一直牽動著民眾的心。
如今,日本勞動基準監督署(類似勞動仲裁機構,以下簡稱勞基署)給出的調查結果,明確了高島在自盡前的三個月,每月加班時間都將近200小時的過勞事實。
這可能成為這場訴訟,乃至日本對加班文化態度的一個重要轉折點。
(高島的母親,60歲的淳子女士)
因為父親是醫生,從小時候開始,高島就有一個想成為醫生的夢想。
在小時候的他看來,醫生是一個溫柔的職業,能救死扶傷、帶給病人健康。為了和父親走上相同的路,學生時代他就瞄準目標一直努力,為之后的醫生之路做準備。
2020年,高島從神戶大學畢業后,進入甲南醫療中心成為一名研修醫生。
他對自己的醫生理想變得更加積極,兩年后的2022年,高島正式確認主攻消化內科方向的研究,并且有了擔任患者主治醫師的資格。
同一時期,高島身上還有制作研究資料的重任,但此時的他,卻已經失去了對職業的熱情。
母親回憶那段時間兒子回老家時的狀態,說他總是黑著臉,之前的愛好也沒時間搞了,嘴上總是說沒什麼能提起精神的事兒。
因為任務過重加班太多,他多次從獨居的屋子里給父母打電話,說自己「很痛苦」、「醫院說比起加薪年輕人更應該看重成長」、「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沒有人來幫我」。
在3個月沒有休息的狀態下,他在精神上被逼到絕境。去年5月17日,忍受不了現狀的高島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。
臨走前,他給父母留下一封遺書,遺書上寫道:「我的生活像是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一級一級去爬台階」、「想到爸爸媽媽的心情,我不想事情變成這樣,但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...」
(高島留下的遺書開頭:給媽媽、爸爸:非常、一直感謝你們的付出,走到這一步沒有人做錯,錯都在我自己。)
讓人意外的是,在隨后的調查中,醫院一口咬定,高島的去世和醫院的加班制度無關。
「按照打卡時間來計算的話,那他的工作時間確實很長。
但這其中還包含了他做自己研究項目、提高業務外技能、休息和小睡的時間,這些不能算到加班時間里。」
院方還提到,作為醫院正式的執業醫生,從負責的患者數、與其他專業醫生的比較等方面來說,高島醫生的業務量并不算多。
至于為什麼要加班那麼久,醫院反復強調,高島將自己鉆研項目的時間也計算在了加班時長之內。
一句話總結就是:利用加班時間來搞學術項目的資料,最終壓力過大導致自盡,并不是醫院的鍋。
此外,高島的哥哥提到,在弟弟的葬禮上醫院院長曾說,高島是因為「過于追求完美、過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」而選擇了自盡,字里行間絲毫沒有對逝者的愧疚。
醫院的種種冷血表現,讓高島一家人堅定了要戰斗到底的決心。
經過近一年的調查、取證,官方給出了和醫院不同的說法。日本勞基署認定,高島的自盡確實是由于長時間的勞動導致在精神上被逼上絕路,屬于工傷事故。
日本厚生勞動省一般的工傷認定標準是,發病前一個月加班超過100小時。在高島的案例中,加班時間超過了200小時,是國家標準的兩倍。
第三方委員會在調查報告中同樣提到,高島最近一個月的加班時間為197小時36分鐘,與勞基署認定的「超過200小時」幾乎相同。
而在討論到具體加班時間時,院方卻以「沒有攜帶資料」為由,回避了時長問題。
在其他從業醫生看來,院方的辯解也有些說不過去:
即使高島當時加班確實是在制作資料,對于年輕醫生來說,大部分資料都是因為無法拒絕上司的請求,而被迫去做的。
此外,雖然醫院方面強調「自我鉆研的時間不包括在業務和加班時間中」,但是手術的準備、新藥品的學習、新理論的研究…每一項歸根結底,都是為了患者而做的。
換言之,高島無法去主動調整自己的業務量,無論是在為患者看病還是在準備研究資料,這些工作量如何增減,不是他本人能決定的。
有其他醫院的醫生提到了行業中大家普遍的看法:把剛畢業的稚嫩醫生培養成獨當一面的主治醫師,本身就是醫院的使命,在這個過程中,準備研究項目和學術會議發表,這些都是很有必要的。
正常醫院會把這些列入醫生的「業務時間」中,但甲南醫療中心卻把這些付出,當做是醫生的「自我研究時間」,強調這部分時間不屬于加班,這才是讓醫生們都看不慣的地方。
在日本社交網絡上,很多醫生都感同身受,表示「如果走錯一步,也許自己也會走到自盡那一步」、「自己在做實習醫生的時候也想過很多次就這樣結束掉一切」。
年輕醫生會更深刻地認識到,自己的判斷可能會影響到別人的健康甚至生死。「以專業的心態面對治療現場」對醫生來說很重要,但日常工作的消耗會讓醫生自身的情緒受到很大影響。
有豐富從業經驗的醫生提到,在日本,行業內提倡「互相支持」的文化,大家同呼吸共命運的氛圍過度高漲。
在這種氛圍下,來自「前輩」們的不合理命令,可能會成為壓垮年輕醫生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剛入行的年輕人會強烈覺得,只要不按照前輩們預定的軌道前進、不遵守那些偽裝成常態的壓榨命令,人生就會一蹶不振、滑入深淵,于是不自覺地給自己施加過多的壓力。
「不要偏離軌道」、「大家一起吃苦」等思想的支配,「醫生要為患者鞠躬盡瘁」、「不能抱怨」、「不能提要求」的整體氛圍,「為了成為醫生我已經努力了十幾年」、「不能因為這一點小事就打翻過去的努力」的自我施壓,造就了年輕醫生被「合理壓榨」的無解局面。
日本院校協會的行業統計表明,超過34%的醫生有每年超過960小時上限的特殊加班時間規定。
此外,超過四分之一的全職醫院醫生每周工作時間長達60小時,5% 的人工作時間長達90小時,2.3%的人工作時間來到了100小時。
日本的加班文化也是老問題了,不只限于醫院,很多年前就有「過勞死亡」一詞被發明出來,形容加班過多導致的員工死亡。
2015年,從事廣告行業的日本女孩高橋因過度加班、壓力太大選擇了自盡,在她死去的那個月,加班時間長達105個小時。
2017年,日本NHK一名31歲的記者被曝死于長時間工作導致的心力衰竭,在去世前一個月加班了159個小時,NHK承諾改革記者的工作方式,避免類似事件再發生。
而這許許多多的故事,也只是過勞死問題中的冰山一角,直到今天,年輕人因加班而去世的事情依然在發生。
在勞基署的加班判定之后,高島的案子應該會迎來突破性的進展。
但讓人惋惜的是,無論事情發展如何,一個對醫學滿懷熱情的年輕醫生,再也無法回到自己曾經無比珍視的的崗位上了。
像高島的母親、淳子女士所說的那樣:
「對醫院來說,一個醫生沒了他們可以隨時換。但對家庭來說,每一個孩子都是無可替代的。
如果一座醫院連自己的醫生都守護不了,又怎麼能相信,他們能守護好患者的生命呢...」